我知道了
碗底茶生凉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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□ 申功晶

江南人喝茶也喝得文雅秀气,旧时讲究的大户人家多用官窑脱胎填白盖碗,小口小口抿着喝。记得年少时读《红楼梦》,印象颇深的莫过于轻裘脂粉堆里的“仙姑”妙玉,这位“十指不沾阳春水”的官家小姐,对品茶之道自有一番独到的风流见解:一杯为品、二杯是解渴的蠢物、三杯便叱之为“饮牛饮骡”。

若当秋、冬之际,小盏饮茶自然风雅无边,可时值盛夏,却让我怀念起北方人大碗喝茶的爽快劲儿。我儿时,曾在北方乡下阿婆家呆过一段日子。彼时正值盛夏,为了给田地里干活忙碌的丈夫送茶点垫饥解渴,阿婆每天中午先烧好一壶开水,然后抓上一撮茶叶,扔在茶壶里,一冲泡就是满满一大壶绿茶。约莫中午时分,阿婆将大饼、锅巴、地瓜之类粗粮点心,一并装在竹篮里。我陪同阿婆提着点心和茶水,一同去给阿公送中午饭。到了田埂地头,阿婆从竹篮里取出一个海碗,将茶倒在碗里,阿公大口吃饼、大碗喝茶,既解渴充饥又提神醒脑,满满一碗酽茶,咕咚咕咚,一饮而尽,这般喝法,大概就是妙玉小姐口中的“驴饮”罢。茶是真正的粗茶,泡茶的器具也长得五大三粗,可阿公却喝出了琼浆玉液的味道。看得我眼馋不已,在一旁吵吵嚷嚷着要喝。阿婆在一旁哄我:“小孩子不能喝老茶的,喝了晚上睡不着。”

后来,我回到南方老家,学校放暑假,闲歇在家,想起古有“富人吃冰,穷人静心”的消暑法。在上世纪九十年代,我家虽算不上富庶,但冷饮还是吃得起,偏生颇谙养生之道的老祖母不许我吃冷饮,说冷饮最伤脾胃。可暑热难熬,邻居小友一天几支冰棍,看得我羡慕妒忌恨。于是,灵机一动,从橱柜取了一个饭碗,打开父亲的茶叶罐头,取一撮撒入碗里,先用热水冲泡,待到凉却,便端起大碗茶,学着乡下阿公的模样,一口接着一口喝,那茶入口清鲜甘冽,其去暑解渴之功效丝毫不亚于冰淇淋。

大学毕业,参加工作,因职业缘故,经常走南闯北,见识了天南海北风情各异的大碗茶。我来到成都,这个号称“泡在茶水里的城市”让我见识了什么是真正的“茶都”。几乎每条大街小巷都有茶摊,几十张竹椅就围成一个露天茶馆,茶客们一边喝着碗盖茶,一边海阔天空闲聊,从柴米油盐到风花雪月,这般饮茶,令人心生亲近。我做客恩施,那里山多岭峻,深山出好茶,一碗茶水成了土家青年男女定情之物。沉浸在风情火辣的《六碗茶》歌声中,仿佛喝光了茶,就能抱得美人归了。我邂逅济南,在这座有“天下名泉七十二”的古城,喝茶成了老济南“开门七件事”之一。我学着《老残游记》中的老残,于趵突泉旁,在爬满藤蔓的走廊下,拣一处茶摊,老式的八仙桌、长条凳齐整摆放,茶博士手持青花瓷大茶壶,忙活着为顾客倒茶,茶水从茶壶中倾倒而出,茶汤香气扑鼻。就地取材用水质清澈甘甜的趵突泉泡茶,兑上茉莉花,一个淡悠悠的兰花香溢散开来,喝一口,甘冽生津,泉水泡茶,消暑实惠,比冰镇饮料养生。旧时的老济南,在大树底下,端一大碗茶,听说书、相声、唱戏……

其实,大碗茶早有典故。比如,四大名著《水浒传》中有一章《王婆贪贿说风情,郓哥不忿闹茶肆》,那位给西门大官人拉皮条的王婆开了个茶肆,兜售的便是大碗茶,另配上松子、核桃仁之类点心。被誉为“世界短篇小说之王”的我国古代著名小说家蒲松龄,科考屡屡落榜,心灰意冷的他,每个炎炎夏日,在山东老家蒲家庄村口道旁,支起一个布篷,摆上木桌、木凳、粗瓷海碗,即成一个简陋的茶摊,南来北往的旅人在烈日炎炎下长途跋涉,早已口干舌燥,见有茶摊,摸出两个铜板买一碗茶,顺带歇歇脚积点力。为了搜集各地风情和民间奇事,蒲松龄订了一个规矩:但凡只要行人讲个故事或说个奇闻,就能免费喝大碗茶,分文不取。一坐二十年,搜集了大量风格迥异的鬼怪素材,谁能料到,一部“写鬼写妖高人一等,刺贪刺虐入骨三分”的皇皇巨著《聊斋志异》竟是用一碗碗粗茶换来的。

忽然夏天,虽然人类已跨入空调续命的年代,可四季乃天时所定,出汗也是排毒,空调用多了伤阳。我坐在院子里,从罐头里取一撮洞庭碧螺撒入白瓷碗里,冲入热水,看蜷曲的茶芽在热水里舒展开来,上浮下游,茶汤渐呈碧色,绿的深邃,似乎江南的整个夏天就沉淀在这碗茶水之中了。我趁热“咕咚咕咚”一碗下肚,初时热汗迭冒,浑身三万六千个毛孔舒张开来,待沉下心来,五脏六腑似也沁入了茶滋味,飕飕生出一丝凉意。